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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又一次地踏山了连绵的群山，在清郁的群山之中，我像一片叶子，轻飘飘地荡落在某处枝灌丛中，淅沥一声，便婉转而落，不曾惊起任何。冬的自然，冬的青郁苍莽，是无边无际，静凉沉浑的，我一个渺小的人类，就这般被融入苍山绵绵之中，静谙无息，就连我的呼吸，沉沉地呼在自己的耳畔，也好似那一圈圈漂泊的烟雾，沉敛在山体巍然中。
叶子的簌动，在露滚枝颤中，却幽幽地将我的一片清薄之心惊动得悚然而悸，仿若我闯入了这一片天地，这一片它们的天地，让它们无端的排斥，也让它们无端的嘲弄。我染着尘埃的脚踩疼了它们的躯壳，不由地便轻了脚步，轻了呼吸，静静地与它们相矗。
绵远的群山，曾是我少时无数的岁月用来瞻仰、用来眺首遥望的一片美丽与一抹忧伤。少时，少时的岁月，如金子般闪烁在群山霭霭中，如琉璃玉翠，锦带飘扬，一度地沉凉着我几许的张狂，几许的贫弱。
我不懂得，那时的我，为何总是在愁闷忧伤赌气之际，跑到山体之中，遥望，倚偎。用叶之妩媚轻抚，用树之婆娑摇曳，用山之静谧沉凉，所有的怒气郁气皆会随风而逝。躲在静静的山体中，嗅闻那若浓若淡的各种清香的气体；倾听那颤栗发自灵魂的震动之声袭卷身之肌肤；体味那空澄静澹的山之灵逸缠绵于萦萦袅袅的云雾之间，心便仿若漂之于太空之虚。静，静得发迷；澄，澄得发白；空，空得发虚。
天之地利，皆在此巍巍群山中，耸然而立于心中，天地苍茫，除却身之羁绊，只此一山一体相互依偎。有鸟儿在枝头振翅而鸣，身之恍惚就如那一只鸟儿，栖在树林中，寻到了根之所系，觅到了灵之所缠。揪心揪肺地缠绕于山体之魂灵中，静听心音的辨别，也静听流水般的潺霭之声缓缓流动在四肢百骸。
我不是个开朗好动的孩子，但在大山的怀抱中，在山的沉凉静霭中，我却似怀着满心的妖娆与骄傲，攀爬着藤藤灌灌，枝枝叶叶，蛮野地与之相缠相溺。于是，我也知道了在我的骨子里依然有着那股子如兔般的脱跃。沉静在莽莽群山中，累极，倦极，跌扑在山体之间，便可酣然而睡，不需静静地思量，不需沉沉的纠结，以着最为本然的原始之情，披发赤脚浑然而倒。
天便成了我眼中的棉絮，群林便成了我身旁的青纱帐，还有地上那厚厚的松针、青苔，如斯地成了我的床铺。悠然中，天在旋转，地在旋转，而我也在旋转，旋转着，转入了生命的漩涡中。那时，我便入梦了。白云在头顶像携了丝带裙袂的俏姑娘在快意地奔腾，奔驰在无边无际的旷远轻软中
一直做惯了这样的梦，便总以为自己是踏在柔软的温暖中，有清凉的风丝丝飘来，荡在耳畔，袅绕起的风情是连天上乱飞的鸟儿都震惊地歇下，停在了枝头好奇看着。然后，我便在某个无限快乐之际被颠覆进红尘的万丈中，冷涔涔地繁复上身，失了自由，也失了快乐。
在山中，我像一片白云，无思无虑地飘，飘荡在枝枝叶叶间，飘荡在清泉汩汩中。在那时，我却不再愿意做一片叶，一枚摇曳在枝头上的叶子，随风荡，随光转，随季节变幻着颜色，只为了风华那一片色彩，只为了赶赴那一阵时光。在那时，我也不再愿做一片青苔，温了季节的温润，却多了相思的泪濡，永远以幽暗的色泽禁锢着那片亘古的相思，天地苍茫。彼时，我也是最为轻柔而慈霭的，轻怜起一片叶的凋零，轻抚起一片青苔的斑驳。花儿在山中一季一季的追赶，绽放，展示着最为出尘的娇妍楚致，点缀着山体的峥嵘与浓艳。我却淡淡地牵起了那片连天的翠霭，凝然不动间，有花瓣轻轻地自枝头脱落，无限的繁丽间，也绚丽起了无限的苍凉。而群山至始至终都是静静地绵延着它的青梗与郁莽，霭霭氤氲着所有的夭娆与清妍。
我甚至听不到山的一声轻微的叹息，哪怕只是风雨侵蚀的一声断裂之声。那也是在我多年后，回归到大山的怀抱里，重新静静地与之相视，凝眸那一节节断裂的树干枝节而悠然哀怜凄怆。
山，在后人的遗弃之下，早已是葳蕤葱茏，青郁郁的峥嵘蒙耸，那是任何人为的观注都不能企及的一片苍茫与幽绿。枝枝灌灌纵横交错，叠枝错节，相欺相压，相缠相绕，彼此间都是以着蔚蓝的天空为屏，仰力相望，一片阳光顶在上头，便有一片绿荫相遮相隐。幽幽岚光雾霭，纷呈迭沓，谷与谷，峰与峰，谷与峰，彼此之间，云遮雾绕，翠流绿鬓，一派清澹恬谧景象，陶冶着身心的逼仄与压抑，悄然地宽泛舒卷，怡心悦情。
无论社会如何的进步，无论时代如何的高进，无论人类如何的抛却，它都以着最为丰满的张力延伸着翠绕满盖的生命力，弹奏着人类所不能赤手可搏的无穷威力，至人间无上的天籁音韵，也澄静着人心的不古。
山的雄浑，似乎只有日日身涉其间的人儿才能在血液间体悟。一山连着一山，一峰连着一峰，绵延不绝。远远望着，好似连着青天，耸入云层，那连绵的波峰波谷间的韵致入至脑中眸间，给人以一种灵魂的震憾，深感大自然的无穷，深叹群山不绝，绵延千里的瑰丽风姿。却在真正的埋涉于群山时，任何的风光与姿态都化为一片虚无。在树、土、石、天之间彼此参差相槎，融于物与物的相吸相恋，相缠相眷中，永远都似链子般紧锁着身心，筋脉为之贲张，血液为之萦系。洋溢着热血与莽汗的地方，任何一言一行都是多余的。在呼吸与呼吸相撞都会在群山中产生无比的共振时，唯一剩下的便是与山嶙峋相融，孱峭相浑。峻莽岖崎，陡峭嵯岈，山山相耸，谷谷相跌，身与心也便一并地跌入，耸然相缠。
那么多年的相倚相望，那么多年的静默相待，那么多年的孤独依偎，在山体的雄浑静霭中，一身筋脉便也似那些山中的枝枝蔓蔓，相缠相绕地痴眷上了连连绵绵的群山。巍峨地立在落日中，看着它一点点地吞进焰火烧轮，流光霞锦片片残裂消弭于莽莽一线隐约中，心无端地便有种流落的冷然。尔后，再看着红彤彤的金球自峰纬线中漫漫地跳脱出来，绽放绚丽的绮迷霞光，心头的那份温暖与感动便好似有个生命自心间跳脱而来，唤醒了三生的颓堕。有时甚而想，如果消除了这些脉脉相耸的群山，这片人类的大地还会有着这份神秘的光环吗？
每每在暮色凉霭之际，看着父亲自山中而来，沉静的身影，在雾色中淡淡似披了一层纱帘，总让我有种看不清的迷离愁惘之感，盯着父亲的身影便越发的专注与悲悯，恰好似父亲的背后驼着山体，沉重而静霭，苍茫而清澹。那么多年来，我一直守在暮色烟袅之中，守候父亲从山中归来的身影，一直不明白为何在看到父亲的身姿时有着那种难以名状的荒凉感。也许如今我依旧不明白，但我总想，父亲早已将山驼于肩上，也将自身的血液融与到山体中，沉雄而静霭，浑然苍莽，却又青郁澹凉。
每临山中，我的身心便舒发起一种畅快无为之情，身心的郁勃随之震荡在山之杳渺中。行走山中，身心愉悦好似一只展翅而飞的鸟儿，鸣呖过枝头，向着那远远的天际衔云踏雾而去。而我追逐的便是那种如飞奔驰电掣，腾云驾雾般的浑然奔跃之感。
藤萝莽灌，荆棘槎杈缠裹身体，就好似山之筋筋脉脉缠缚身心，又有着无限的张力与柔韧度缓和着身心的极力的贲张与惯性，跌宕至云端，匍匐于地苔，仰于天地间，自己是如此的小，又是如此的大。
悠悠天地间，我只一缕游魂，游过林杪，倏忽便隐去。静静地山体，听心间和着沙沙簌簌的风声弹响着生命之曲，悠然贯耳，又悄然载心。在人生稀疏的季节里，以我稀薄的气力载去一份绵远之情，纵贯郁郁青山，巍巍苍莽间，我是一只迷失归途的小小鸟，群林是我家，山峦是我乡，蹈风御云，听一阕大山里的歌韵。
苒苒物华休，静静生命体，肪脉相凝眙。
经天经地经日月，纵贯古今，悠然而来，杳然而去。
沉沉一体山，静静一脉魂。
峰峦叠翠在心间。
2012.2.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