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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又站在田垄上看望稻田了。这年的秋，并不好。一场雨的倾盆而落，涨了一河的水，正是秋来稻梗开始抱肚扬花之际。湿湿落落的雨水，是不适合稻谷的成熟的，稻花扬不好，秋收时秕谷定会增多，产量下降，一年的劳成空矣。
父亲站在田垄高处，望着那汤汤雨水，漫过河流，漫过小桥，漫过田垄，吞吻着稻田，沉沉的叹气。
最终，那场雨没有酿成大灾，只是惶惶地扫过稻梗，尔后退去。有幸一片稻田依旧连绵在天空之下。秋的白露过后，天高气爽，一片清凉，总算恢复了它的本初，那份薄凉与飒爽，明媚的高阳干净的普照。
白露后的金风玉露，在稻花田里一相逢，便胜却人间无数。我总还记得这样的天，这样的时光里，父亲的身影忽高忽低地埋守于田畦间。在晨间，踏着清露，扬着长长的竹篙将稻穗一垄垄的分列。长长的竹篙往稻梗下轻轻的又劲头十足的按下，稻穗便如波浪般往两边匍匐，细白粉腻的稻花轻微微地向稻穗间扑去。
父亲的身姿弯得如一张弓，随着双臂的用力而向水田亲近，好似轻柔地俯身细吻大地。身弯着，头却昂着，向着两边观望。眸子瞪得炯炯，神情肃穆而专注。那是我见过的父亲最为温柔又深邃的神情。
稻梗上的露珠在力量的屈服下，滴滴从稻叶上闪烁跳动着滚落，跌过稻身，滴落在水中，混浊的水涟漾在泥泞中，映照着一片蒙昧不清的天空。那里，有父亲汗水涔涔的脸，有父亲露水湿湿的发。
我一直不清楚父亲对稻田的感情。从很小的时候，我走在田间小路上，走在路的这边，看父亲在田的那头，忽高忽低地闪现在稻穗间，那时耳边便总会听到哗哗的父亲淌水的声音，还有簌簌的父亲扬稻花分稻垄的声音。而我的双脚踏着纤草藤蔓，汲着满满的露水在晨的微风里看父亲的身姿慢慢地隐在了稻田里。
待我回头，父亲的身姿依旧如初，而我上学的路途却总是那么曲折遥远。
年年的秋里，我踏过父亲的稻田，看父亲在晨霭中和着露水扬稻花，抱肚的穗苗爆裂在眼中，我便总会产生一份好奇，心生一种欢喜。闻着悠悠的稻花香捉着丛莽树叶间汲水的小飞虫，心情是无限的美好，好似跟着那无比高旷的秋穹高得摸不着、大得包不住，只一味地搓着清露，将满身打得湿湿，才能沉淀那一份莫名的愉悦与欢快。
如斯的岁月里，我看着父亲的背影，看着金风玉露中的稻田，连带着也一并对稻田有了无比的美感。也曾一度私心的以为：父亲用身姿守望着稻田，我用心灵守望稻田。
每每在我回首时，在秋的寒凉薄露中，倾霜满天，我却可以在第一时间找回丢失的记忆。父亲的身姿越来越僵硬，父亲却从未妥弃过对稻田的植垦耕耘。在闲谈中，总是一味的说：这一生不守着稻田，又能做什么？
他虽然如此的言及，但我总可以看出父亲对于稻田的喜爱是出自心底，对泥土的爱是发自内心。在日日夜夜一生的劳碌中，踏着泥土，踩着泥泞，俯视于泥土，亲切而温润。漫长的岁月里，泥土、稻田已经入骨入髓，一生都离不开它们了。望着我们，他总是长长的叹息。
闲暇时，会捣腾着他的花草果树、动植物，便是一生最大的安慰与满足了。一生守望的就是那片绵延在眼中的户外的稻田，用着生命去守候，恁是再也放不下。总会在回首时，有种心酸与慰藉相互交替着闪进脑中。
也许，最初的对稻田的爱，是出于生存，到最后，一生的相伴相濡，血血泪泪，汗汗水水，已经融合成一体，揉进了血液里，即便它浸透了太多的心酸，亦会温暖着空无悲凄的人生。此生，也唯此看在眼中能守候一生了。
当年年的春耕春播时，父亲总会在其间受其伤，怆其痕，流其血，也不会再说什么。只是无言的回眸而望，在那片远远的稻田里，在那片绿浪滚滚的穗叶稻花中，在那滴滴闪烁着五彩缤纷的霞光的清露中，父亲的身姿遒劲而沧桑，入注于高天旷地中，成其为一幅画，亘久而永恒。
2011.9.19